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看到網路微型之城的鄉民們，惡戲一樣問說「有沒有台灣的王家衛──蔡明亮的八卦」，我才覺得某些時代感，氛圍，電影工業錯榫卻媒合的相似性。
先別說悶不悶，或文藝青年品味等論辯，新聞播送著多年前，李康生初次以《愛情萬歲》入圍金馬獎，對手正是《重慶森林》裡飾演警察編號633的梁朝偉。要說這兩部代表作、兩位男主角、以至於兩位國際名導演的風格、敘事和運鏡，其中可資對照的、分優劣區異同的實在太多了。
那種都會寫實的豔異傳奇，破碎情節，支離對話，以及有如人造衛星漂流的寂寞星球城市裡，逡巡游動的人們，喧騰的背景畫外音，雜沓的人流長鏡頭。惆悵共慾望同演、荒涼與繁榮並存的一幕又一幕，大概是我們這種好萊塢爽片慣看了的觀眾，對王家衛和蔡明亮的第一印象。
蔡明亮電影的對白非常少，《愛情萬歲》裡楊貴媚、陳昭榮對坐麥當勞、一語不發回去楊貴媚代銷的商品房就做了。上床的無話，床下窺淫的李康生更只能無聲以對；而王家衛則是獨白多，夾雜沒來由文藝腔，《重慶森林》裡金城武無端對著便利店員和過期肉醬罐頭的漫罵，梁朝偉對著稀薄肥皂、濕溽毛巾的自我投射，都表述了我們身處擬像之城、那進退趑趄的實境。
我們生存的方式就像一塊不斷刷洗而變薄的肥皂，最後隨手滑落而匿跡在蒼白的磁磚裡，再也拾不起來了。
《愛情萬歲》裡最受稱頌者，莫過於蔡明亮最後獨具匠心的長鏡頭，楊貴媚途經尚在施工階段，到處花殘樹萎、廢墟般大安森林公園，坐著長椅上哭著起來，從開始的哽咽到最後的痛哭，一刀未剪、再沒多餘的運鏡。相對於這樣的長鏡頭，為王家衛則對近距離對焦或手持攝影機的晃動感情有獨鍾，《重慶森林》裡在尖沙咀王菲和梁朝偉人群熙攘裡錯身、金城武在半山電梯狂奔嘶吼的斷面，而今看來仍足具動態感、像一整座城市晃走著那樣的迷離失焦。
沒有名字或沒有對白的角色，沒來由的悲喜愛慾，不明的停格與意味深長的景深，還有宛如村上春樹小說裡的隨機的邂逅，唐突的交媾，永無止盡的深夜以及通往冷酷異境的冒險。就像按下錄音鍵的一瞬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，最後只錄到一長串嘰呀呀的背景雜音。
不用搬演都會摩登或現代主義理論，你若仔細看的話也能懂的──因為這正是我們真實人生的側寫。
電影滿足觀眾某種補充心理，所以我們需要超級英雄百死千劫，但有時我們也需要文藝片裡的感傷與曲衷，它替我們把真實生活將遭遇的寂寞與荒涼，預先演過一次了。有天領悟了周身經歷正是電影裡其中一幕時，我們也終於看懂了那部原本很悶的電影、和它透過膠卷與光痕摺疊起來的小小祕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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